阋墙
外御其务。
——《诗经.小雅.常棣》
很长一段时间,鹿慎行会持续地、反复地梦到鹿谨言。
他的同胞兄长站在一片黑色的、冰冷的焰火里,穿着盘古巨兽驾驶员雪白的作战服,隔着那些跳动的光影看着他。鹿谨言鼻梁高挺,嘴唇单薄,头发倒是略长了些,在脑后草草地扎了起来,是一副既英俊、又刻薄的样子。那双眼睛像是浩瀚的海,海底隐藏狰狞怪物。
在梦里,鹿谨言只是看着他。鹿谨言不会走过那片黑火,也不会同他说话。鹿谨言只是看着他,眼底没有责难,也没有其他的情感。
在梦里,鹿慎行无数次想走到兄长身边,拉他一把,把他从那些Yin沉沉、冷冰冰的黑火中救出来,可他只要迈出一步,就是万丈深渊。
鹿慎行在坠落的失重感里仓惶惊醒,他跌在柔软的床铺上,手臂上有Omega柔软的长发散开,胸膛上也趴着一个。他被那些丰腴的、温暖的rou体包裹着,可他依旧觉得很冷。他推开腻在他身上的Omega们,走进浴室,在花洒下站定。冰水当头浇下,如醍醐灌顶。鹿慎行哆哆嗦嗦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,看着那些割裂开瓷砖的水流——细小的声音变成纠缠着他不放的梦魇——鹿谨言的声音。
“小行,为什么?”
是啊,为什么。
鹿慎行shi漉漉地从浴室走出来,在镜子前换上作战服。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——他比起他的同胞兄长,稍显得稚嫩和温和,他眼下有卧蚕,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沉下去一个小小的酒窝,棱角也没有鹿谨言那么分明。可他依旧和鹿谨言长得如此相像,从身高到身材,从宽阔的肩膀、陡然收紧的腰和一双修长笔直的腿;从饱满的额头到瘦削的下颌,从乌黑的眼瞳到艳红的嘴唇……从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,就会经常被旁人错认为彼此。
直到他们都长大成人,成为了数一数二的王牌驾驶员。
他们连驾驶的盘古巨兽都几乎一模一样:国内仅有的两架、技术完全成熟的三代盘古,机体高达九十六米,核动力,有着坚固的装甲和强大的火力,并肩立在机库内,涂装主色调一蓝一红,宛如天神。
盘古巨兽命名来源于古代诗词,他们的也不意外。
鹿谨言的“氓”。
他的“常棣”。
鹿慎行依旧记得,自己在那颗炎热的、满目皆是猩红砂砾的异星上,驾驶着常棣缓步走向氓的过程。短短的几分钟,那么漫长,那么拖磨,那么难熬。汗水黏腻地糊满了他的后背,很快就被驾驶舱内的循环系统清洁干净。
他在鹿谨言的面前站定,氓的武器系统甚至都没有启动。
鹿谨言对他一贯宽容,一贯娇纵,一贯不设防。
他抬起手臂,隐藏在光能面板下的轨道炮预热完毕,滚烫地、炽热地抵在了氓的胸甲上,那下面是盘古巨兽的主动力舱。
内线通讯响了。
鹿谨言的声音带着点困惑地传过来。他甚至能想到同胞兄长的表情——大抵是正蹙着眉,眼底有可笑的不解,还有被至亲之人背叛的伤痛。
【小行,为什么?】
鹿谨言问他。
他闭了闭眼,轨道炮发射。
氓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倒在地,轰然的声响伴随着灰尘扬起,遮住了主恒星烈烈的光。
耳机里传来的,是尖锐的、仿佛哀鸣般的声音,仿佛这钢铁浇筑的巨人也有了自己的感官,受到伤害后能够痛呼出声一样。
虽然在主脑系统的同感功能作用下,机体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准确反馈给驾驶员,但从生理上来说,他们却并不会为此而真的受伤。现在的鹿谨言在驾驶舱内,最多也只是体会了一下类似于被高爆子弹穿胸而过的感觉罢了。
这样的呼号,不过是机体受损都的降温系统高速运作的产物。
——常棣之华,鄂不韡韡。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
他将那名为“氓”的第三代盘古巨兽踩于脚下。
——死丧之威,兄弟孔怀。原隰裒矣,兄弟求矣。
他缓慢地拆分着氓的机体,一遍一遍地想像此时驾驶员感受到的切肤之痛。
——鹡鸰在原,兄弟急难。每有良朋,况也永叹。
他弯下腰,抓住了氓的头部,那里是盘古巨兽的驾驶舱。
——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务。每有良朋,烝也无戎。
他轻而易举取下了驾驶舱,又轻而易举地把它撕开。
——丧乱既平,既安且宁。虽有兄弟,不如友生。
他看到他的同胞兄长,脸色惨白地昏厥于冒着青白电光的驾驶舱间,各种各样的仪器和管线连在他的身上,让他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像是那些被喀索斯文明寄生过的人类。
——……
他亲手将他移进了那作为监牢的冷冻舱内。
古诗《常棣》十六句,鹿慎行用心记过,却最终只背下来前十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