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·京华月
山沅未曾想，在洛阳见的头一个人竟是王衍。
洛阳城关，七里桥东三门外，马车的帘幕挑起，露出少年如岫玉般光华冷润的脸来。
王衍含笑唤他，“世叔。未能远迎，阿衍失礼了。”
王衍下车，恭敬俯身一拜，邀山沅同乘。
洛阳关道上紫陌扬尘，车马如龙，华盖相交，山沅心知此处不是推让之地，只好从命。
马车内，王衍许久不语，只是看着山沅，似要以目光细细摹画他的面容一般，过了半晌，才笑道，“世叔，两年不见，怎地和我生分了。”
山沅淡淡应道，“君臣父子，师徒叔侄，lun理纲常，本来有别。使君抬爱，我却不敢越礼。”
“……呵。”王衍听了山沅之言，只是轻笑一声，垂下浓密眼睫，小片暗影遮盖了眼中Yin晴不定的神色，
“世叔好不通情理，我对世叔日夜思念，世叔却乏得与我叙旧，好薄情。”
山沅脸色渐沉，一言不发。
王衍又轻轻冷笑了声，才抬头斜瞟了山沅一眼，一瞥之下，纤长的睫羽如蝶影扑扇，慵懒之中竟流转横生出几分诡丽邪气，
“当年我同世叔研学经义、谈论玄理之情形，世叔都忘了罢。”
他盯着山沅放在膝上的手，男人的手指指节分明，宛如秋檀扇骨似的修长温润，指侧因长久持笔习书而磨出薄薄茧子，他甚至能想象，用那处在肌肤上触摸抚弄的触感。
山沅眉峰微蹙，有些出神。
他不得已忆起了当年情景。起初，他只觉得王衍对他依恋热络，想着应是孺慕，便也怜惜他年少稚弱。渐渐地，少年的举止愈发亲昵，到了刻意的地步。替他研墨时，总是挽起袖子，露出整截白皙的小臂。求他解惑时，身子凑得格外近，几近耳鬓厮磨。座下听讲学，总不肯好好跪坐，若罚他，就如撒娇似的委屈。
清谈之际，少年手持玉麈，那只手纤细柔婉，竟与玉柄同色。
山沅被心头一闪之念所惊，自此一直恪守礼法，冷淡待他，但显效甚微。此次到洛阳，来迎的竟也是他。
回过神来，王衍正歪头看他，对上他双眼，一笑，“世叔在想甚么？”
山沅不答，只是转头看帘外洛阳街景。
王衍却把手伸过来，附在他手上。
少年指尖如玉生凉，在手背肌肤上流连，又一节节顺着他手指滑下。任由他抚摸，山沅都不动声色。
末了，王衍收手，轻叹，“世叔对我还是这般。莫非是阿衍做错了事，世叔来罚我么？”
山沅只是看着帘外。
十里御道，马车走得平稳，不觉就到了城南洛水滨。
王衍见山沅落脚之处已到，轻轻扯住他的衣袖，“世叔住此处，可嫌偏陋？若住得不惯了，敝宅尚空，可搬来城东和我同住。”
山沅冷声辞道，“不叨扰使君。”携了辎重便下车。
一截衣袖从掌心滑落，留王衍独自坐在车中。
“世叔……”少年将两个字眼含在唇中，语意绵绵，轻柔缱绻，却藏不住一丝戏谑。
山沅曾为避祸辞官归乡，几经辗转，再入京师。
几年前朝中变故，着实酷烈惊心，山沅不少同僚皆因避之不及而惨遭连累。
叛逆当市斩首，连族诛坐，处刑绵延数月。
市口刑场，哀求恸泣不绝于耳，凄怨惊怖，令人胆颤。
太傅的黑轓安车仿佛凝着万古杀气般Yin冷，朱轮踩血，威严沉肃；鹿较熊轼，煊明显赫；深深碾出的辙痕是架在重足侧目四字上的那柄刀，无人禁得住它的分量。
当山沅再领过绅笏簪笔，立于朝服之列，便明白这普天之下，其实已换了王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