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渊阁里洒进两把落日漏下的斜晖。杜鸢端过一盏武夷贡茶,奉给玄翮:“皇上,这要关门了,咱回宫歇会儿?”
    玄翮坐在三段隔堂的太师椅上,手里夹着一根沾了朱墨的毛笔:“急什么,朕还想多办会公。”
    “您再勤政,这仙丹也不能不吃啊,再说……”杜鸢转眼瞄了一眼身后那位站了一个多时辰的文华殿大学士,“白桢大人还等着下班呢。”
    白砚枝候在二人几步外,默然望着当朝天子在自己票拟了一晌午的奏折上肆意挥毫,白衣官服不带褶,一身的骨重神寒,像殿外带了雪的松。
    “仙丹在哪不是吃?去回宫给我拿来。”
    “您总得有人照应呐……”
    “那不是人么。”玄翮头也没抬,笔杆指了指他身后。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杜鸢缓缓点了点头,转身把茶杯往白砚枝手里一撂,“白大人,有劳了。”
    砚枝手上凭空多了个东西,刚反应过来,老太监已经没影了。他转了转杯口,上前两步,把茶杯放到桌上:“皇上。”
    许是觉得不妥,可又不愿多言,于是又加了一个字:“茶。”
    “这是你草拟的?”玄翮红笔点了点奏章上贴的初稿。
    “和诸位大人一块拟的。”砚枝扫了两眼批红,当即知晓他意思,“皇上要是觉得有失考量,明日再拟,请司礼监送去,不劳您再来了。”
    他在内阁当差这么久,头一回圣上光临,还就那么巧赶上他留下,伺候这位赖在这不走的主。
    “朕想去哪就去哪。”玄翮放下笔,长长舒了一口气,空气里倏然腾起两道仙云似的白雾,“‘以天地万物依于己,不以己依于天下万物’,这可是治国之道。”
    “刚才是臣失言,您去哪都好。”砚枝说话时目不斜视,一字一句都直直从唇齿间落出来,不带语调,也谈不上冷热,“但治国之道臣不苟同,治大国不若烹小鲜,即便您是皇帝,也该遵循理法,切忌任性。”
    玄翮从太师椅上站起来,活动着脖颈:“那你觉得治国之道是什么?”
    砚枝抿了抿唇,单手一挥,就要开始口若悬河:“臣以为……”
    “一句话。”
    砚枝把手放下,顿了顿:“修身,齐家,治国,平天下。”
    玄翮摇头:“安身,安家,安国,安天下。”
    砚枝一怔。
    天下大乱,无有安国;一国尽乱,无有安家;一家尽乱,无有安身……这是他所一直奉行的先人至道,是三纲五常,是天理。
    存天理,灭人欲,可在这位圣上眼中天理即人欲,心安身安,家国方安。
    没想到这位圣上倒并非不作为,不像先前几位徒让臣子痛心遗恨,只是稍欠火候罢了。
    正想着,只听玄翮又道:“心外无理,所以人人皆可为圣贤,皇帝谁当都可以,没人当也可以。”
    砚枝心绪立马从恍惚间转回来。
    “天下是您的天下。”他有点恼,皱了皱眉头。
    “好,便如你说的,五湖四海都是朕的天下,乱华的蛮人也尽是朕的子民。”玄翮随手将朱墨一挥,在那请援奏疏上,拟定好的票签边画了个醒目红叉,“这仗也不用打了。”
    简直不可理喻。
    砚枝怒火在心里烧着,玉面却给烧得愈发显白,话里甚至掺上粗重的气音:“天下确是您的天下,但不单由您一人决策!”
    “敢不敢赌一把?”玄翮眉眼一弯,“看看这天下是不是我一人做主。”
    “随您。”
    玄翮背过手,龙袍扫过殿门:“等着好消息吧。”
    砚枝站在雕栏门槛前,迎着暮色,远望他的身影隐匿进蓊郁苍柏里,长睫镀上一层银灰色月华。
    “白大人,皇上人呢……”杜鸢这会赶来。
    “走了。”
    好消息来的果然快。翌日一早,一道口谕把砚枝贬出内阁。
    砚枝也不恼,随手收拾了行囊,临行前,从文渊阁覆雪的垂柳上抽了一根冒尖的柳枝,插在殿前一片皑皑平地。
    柳枝曳着长长的枝条,寒风里摇动着,好像屹立在万顷迷蒙白雾里的风向标,指向他远去的一行足印。
再回来时,柳枝刚抽芽。